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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一章走这里。

 

（十四）

被谢圭半看半押着带过来的谢子侯一身风尘，形容疲惫。殇阳关之后，息衍有几年没见过他，这一见才觉得岁月白驹过隙，竟已这样憔悴，眉头深锁，匆匆一瞥已觉得解不开——他想自己见到白毅也未觉得有这般苍老，而谢子侯总没有白毅劳心吧？也许自己对白毅太熟悉，从少年到现在，甚至脑子里无数次想到的，白发苍苍那一天。可惜美人名将，终究也不能让这人间见了白头。息衍想，白毅大概没有什么形貌会让自己觉得陌生了吧？

 

于是好言招呼谢子侯坐下，安排手下倒了些水，递到谢子侯手边。

 

谢子侯要求要见白毅，被息衍回绝，说是已经下葬；息衍又温言说，改日可带谢子侯前往凭吊。谢子侯不快，却也没有太过坚持——亡国旧将，无甚立场，何况白毅早已嘱咐了身后事，谢子侯纵然满心热血，恨不得手刃息衍，依然谨慎克制。

 

白毅说过，“绝世名将”四字，息衍当之无愧，你不是对手；若是战场相逢，你要避他锋芒。

 

说这话时的白毅正是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，名将声誉冠绝东陆，更是号令千军万马的联军首领；即算是这样的白毅，对和自己并称的息衍也十分认可。谢子侯记得白毅当时的神情，现在想来——只怕白毅当时已经知道，自己和息衍当有一战了吧？这一战来得这么快，又落幕得这么突然，直让人措手不及。

 

姬野率领天驱武士团北上时，谢子侯被白毅差遣走，去下唐接回小舟公主。当时时局正乱，下唐国主百里景洪得到家主百里莫言密令，先驳天驱，又拒辰月，立场暧昧，出尔反尔；姬野不耐烦和他打交道，两人就撕破了脸。楚卫自顾不暇，更说不上援助下唐，小舟与百里煜的婚姻之约自然也就无人再当回事，只当下唐的金株白花了。

 

白毅在楚卫掌权多年，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没多做布置，但在东陆四州权贵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里，白毅并不是可以轻易被忽略的人；他对自己看得轻，却意外给小舟安排好了退路，和殇阳关之前对小舟去留那样豁达的态度截然相反——那时他有一半胜算能克制嬴无翳，却不敢说要接回小舟；待他觉得自己并无多少幸理，反而动用资源前往营救。谢子侯刚到南淮便得到接应，没太费周折地接回小舟公主，一路快马加鞭，却也晚了一步，入城只剩断井颓垣。

 

母亲殉国，小舟公主泣不成声——小舟对“父亲”一词没多少认知，从小便和母亲相伴，感情深厚。谢子侯乍听闻白毅死讯，心痛如绞，在弱质纤纤便经历母丧的小舟公主面前却不得不打起精神，好言安慰，好容易哄她哭累了休息，自己才转头安置其余。

 

天驱军团留在楚卫的人手不多，除了军士听息衍号令，执行政令之外，中层理事人员几乎都是楚卫旧臣。楚卫在白毅当政这些年，是半个军政府制式，国主不太露面，白毅号令几乎等同于国主；谢子侯是白毅座下首辅，在清江里执政官中人望甚高。谢子侯来不及先找息衍，按照白毅意志，先去清江里执政官中安排事务交接和战后百姓事宜。

 

按照白毅安排，若自己身死，楚卫国破，就让其余军士不再负隅顽抗，留百姓归顺新主，休养安息。一方面是因为乱世已经持续多年，民力不堪为继，另一方面，白毅自己只怕也知道，他这许多年亲力亲为，军政大权一手包揽，提高了效率的同时，也使得楚卫的运转依托他一人，一旦他死了，便再也组织不起有效抵抗。

 

那日他安排后事，谢子侯心情低落，只在一旁点头答应，始终阴沉着。白毅说完，长出了口气，擦拭起追翼弓，对谢子侯道，事已至此，我尽人事；功我罪我，留给后世吧。

 

谢子侯不忿，说道，大将军铁血赤诚可铭万世，世人又懂得些什么？

 

白毅闻言，停下手，回头看着谢子侯；半晌，极难得地笑了笑，说，你真这么认为？

 

“子侯，当初我从草野之中提拔你，便是觉得你心如赤子。这么多年了，风霜仍不改天真面啊。”白毅低声缓缓道，顿了顿，“我有时候问自己，倘若兵临城下，要牺牲整个清江里所有百姓来换取止战，决定权在我手上，我会怎么做。”

 

“大将军，何必作这等假设……”谢子侯心里难受，想阻止他说下去。

 

“我想，若是这一城百姓全部战死便可以一劳永逸，换得天下太平，那我便自作主张，僭越武断，牺牲清江里三十万人以止戈。我只求与所有儿郎一同战死，枯骨荒丘之上，我为罪人，后世刨坟戮尸，千古骂名，一力承担。但——倘若满城战死也不过苟延残喘，换来无足轻重的喘息之机……”

 

白毅闭上眼，语气沉重，像是力竭，“那我便开城献降，不再做这困兽之斗。于清江里，于楚卫，我是亡国之臣，待一切重归安定，愿以此身，殉此城此国。”

 

谢子侯心里大恸，觉得白毅自苦太甚，为自己留下的均是无解之局。想要启唇劝解，又听白毅道。

 

“但这是我。倘若我的位子上坐的人是你，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楚卫百姓——我并不要求，甚至不希望你们做出同样选择。我这么多年负剑逆行，怕的是王朝更迭，苍生流血；倘若更迭不可避免，这样流血便违了我初衷；子侯，你和我不一样，也不必和我一样。”

 

而今清江里城破，昔日反抗最为顽强勇烈的楚卫国反而最先接受局面。不过数日之间，执政官便安排起难民食宿，伤兵救治，粮食输送，疫病防治，又配合天驱武士团，安排好城镇交接，将户籍人口、地形气候、掌故习俗等资料开放给息衍部下。除了少数忠心向着大胤的士兵离开楚卫，寻找反抗姬野的其他起义军投靠之外，剩下大多数士兵都在帮着百姓着手重建。这样让息衍始料不及的“识时务”，竟也是白毅的愿望。

 

息衍听完谢子侯的话，坐着没动，隔了一会儿，才悠悠笑起来，神情苦涩。“这确实……确实是我认识的白毅。”

 

“大将军一心为国，战是为了止战，如果不能，他并不希望生灵涂炭。国已破，我纵然有再多私仇愤慨，也会遵照大将军遗愿，也希望息将军爱惜民生民力，莫造杀孽。”谢子侯说得铿锵堂皇，没有一丝败将模样。

 

“所以呢？”息衍将烟杆放下，“白毅托你来找我，谋求和我合作？”

 

“大将军说，若他死了，息将军必然不计之前立场之争，是可以与之谋的人。”

 

“你们大将军处处算计着我！”息衍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。

 

“息将军，大将军说，城既已破，息将军与我便非敌我……”谢子侯也是不悦，想要斥责息衍几句；却发现息衍表情说不上怒意，仔细看居然还带点笑，不禁一愣。

 

“小舟公主呢？”息衍打断他。

 

“在息将军答应在下之前，恕在下不能告知公主所在。”

 

“哼。”息衍又哼了一声，用烟杆敲了敲桌面，突然靠近了，低声对谢子侯说，“你家大将军还没死。”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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